爱丽丝的镜子

【团兵】白墙 19

重逢。5k。


19 理智与情感

      “熟悉不熟悉,不取决于时间和机缘,而只取于性情。对某些人来说,七年也达不到相互了解,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七天就绰绰有余了。”

      埃尔文念出这个句子,然后合上那本名为《理智与情感》的小说,自言自语:“激情可以让人在短暂的时间里获得至高的快乐,但无法长久。性情只是相对而言,没有考量过的激情只会带来伤害。”

      身边的利威尔没有理他。他正全神贯注地打着一款格斗游戏,可如果只看他的眼睛,埃尔文有理由相信他要去杀人——杀的对象是对面屏幕里的怪兽。

      “什么?”屏幕上显示出胜利的标志,利威尔的肩膀放松下来,扭头看向埃尔文。

      利威尔对游戏的兴趣是埃尔文偶然的发现。利威尔天生来体力和精力都异于常人,躺着养伤,对他无异于一种折磨。猫儿如果抓坏了家具,也许是主人没有给它足够的猫抓板——某天埃尔文看到利威尔满脸烦躁地把沙发上的靠垫当作沙包打拳时,想到了这件事。他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游戏机,游戏也可以是一种锻炼,他想。

      一开始利威尔完全提不起兴趣,小鬼才会沉溺在这种虚拟世界里。他说。可尝试了第一次后,他就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利威尔在游戏世界里的表现与现实中一样凶悍,大概他是把那种所向披靡的信心也带入了那个电子世界。

       “没有激情?那他是机器吗?”埃尔文重复过后,利威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想必这个人缺乏做为人的情感。”

      利威尔并没有其他意思,但埃尔文却觉得他好像在针对自己,心有不甘地摸了摸下巴。

 

      这还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埃尔文却在这时想了起来。

      他正在喝他早起的第一杯咖啡,手机上的早间新闻在头版头条推送了罗伯夫被逮捕入狱的消息,那位笔力老辣的记者一条条控诉了这位主编的罪行,欺骗民众,勾结政客,甚至——还有勾结马莱的证据。

      埃尔文感到有些意外,嘴角却牵出一丝笑意,萨克雷着实给他了足够的惊喜。面对这盘盘根错节的棋局,他在这间小小的卧房内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第二天,米克去向找罗德·雷伊斯签署文件时,看到这位素来深沉的主理人在破口大骂。

      “这些媒体写了什么狗屁评论!”

      米克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报纸,看到这么一句话:“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罗赛日报的一切报道,包括为帕拉迪的辩护。帕拉迪需要接受记者的调查!”

      他退了出来,看到阴沉的天边。山雨欲来。他想。帕拉迪离一场清洗鲜血的暴雨不远了。

      雷伊斯不得不在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力中匀出一部分用来应付每天蜂拥而来的记者,埃尔文在这时站了出来,用他那灵活的话术为雷伊斯挡掉媒体的长枪短炮,主理人自然对他感激不尽。然而,随后就有一家权威媒体借此写了一篇致命的报道——帕拉迪如此隐瞒,必然有不为人知的真相。

      那篇文章出自埃尔文一位优秀的学生之手——佩特拉。他暗中把素材送到了她实习的那家杂志社。

      消息像是燎原的烈火,迅速在艾尔迪亚的荒原上燃烧开来,甚至隔壁的马莱都开始向艾尔迪亚施压。选举在即,卢卡斯在重重压力下,宣布暂时关闭帕拉迪实验室,宣称会派人调查。

      而几乎是同时,韩吉送来了实验设备大规模故障的报告。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韩吉大呼小叫地向雷伊斯诉苦,请他不要暂停实验。埃尔文趁机提议准备一份录像,来应对实验室关闭期间的工作。焦头烂额的雷伊斯没有心思再考虑下去,匆忙答应了埃尔文的提议,把任务交给了他。埃尔文详细地录下了整个人体试验的过程,然后,把一份拷贝悄悄收进了自己手中。

      在安全部的负责人过来通知停止实验的消息时,泰坦实验的总负责人叶雷娜倒在了自己的房间中。她的助理纳纳巴复制了她的虹膜和指纹信息。

 

      “最稳妥的方式是让纳纳巴去救人。”米克说,“现在执政府的人已经进来了,你是雷伊斯的亲信,如果你不在,很容易引起注意。你可以放心,既然希斯特利亚已经告诉了我们囚禁利威尔的地方,纳纳巴会帮你把他安全救出来。”

      “纳纳巴去照顾叶雷娜。她现在比谁都需要不在场证明。”埃尔文否决了米克的提议。然而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他内心深知,哪怕担着风险,他也不想让别人去做这件事。他必须亲自把他带出来。

      “我的不在场证明交给韩吉,她会说我在处理实验体的突发状况。”

      “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她很可靠。”

      虽然这么说,埃尔文内心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一切都太顺利了——用叶雷娜的身份信息进入那间位于“岛屿”地下的实验室时,埃尔文心想。一切和他的预料一致,但他总是觉得这个计划中有什么问题。

      问题到底在何处?

      他的计划本不该有任何漏洞,如以往一样,他排掉了任何可能影响结果的不稳定因素,他用残酷的真相惊吓只有十四岁的女孩,鼓动那位新任候选人欺骗不知情的民众,用利益诱导实验的负责人——这些事埃尔文做起来毫不手软,甚至在他良心上激起的波澜也微乎其微。但那团没能解开的乱麻依然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感到不安。

      难道他还忽略了什么?

 

      通向实验室的底层的电梯门在这时打开,打断了埃尔文的思考,眼前的情形让他呼吸一滞。

      位于地下的这片“饲养场”被雷伊斯称为样本库,他们实验的活体,就是从这里提取。

      玻璃容器中囚禁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怪物”。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在挣扎,他们庞大的眼球和畸形的身体在里面扭动,如蛇的躯干。身体被连接上镣铐和实验用的导线,如越缠越密的蛛丝,随着他们的挣扎陷入皮肉。怪物已经丧失了摄人的力量,喉咙里吐出压抑的嚎叫,如垂死的恸哭,血浸泡着玻璃容器的底部,给惨白色的实验室染上一层阴诡的色彩。

      埃尔文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活生生的人被变成怪物,牲畜一般饲养在这里。那些最残忍,最不人道的实验,也在这里进行。

      利威尔,利威尔他也在这里吗?

 

      恐惧在一瞬间漫上来,这是他无数次噩梦的主题——他梦到他找到他也变成了只有断肢残臂的怪物,而屠杀的刀握在他自己手中。他一间间推开那些实验室,一一确认那不是利威尔。

      终于,他在最后一间实验室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和其他实验室一样,这间房间的角落有一间玻璃囚室。利威尔就闭着眼靠在在囚室一角。他身上的衣服破烂的不成样子,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沾着不知是鲜血还是药物的液体。手腕和赤裸的脚踝上都拷着沉重的镣铐,腰间也被铐住,这些束缚几乎比他的人都要沉重,压得他抬不起身。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他身上的大血管,有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外部注入他的身体。

      与前几个房间里的“怪物”相比,他的身体显得格外娇小,这间囚室都似乎宽阔了些。

      那张在他梦境里停留了三个月的面孔,就以这种惨淡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打开玻璃“容器”的时候,埃尔文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卸下镣铐,拔掉他身上的针管,利威尔失去了支撑,就倒进他怀里。他的手搭在埃尔文小臂上,腕上的皮肤被镣铐磨破了,留下触目惊心的红色瘢痕。

      “利维。”埃尔文抱着他,忏悔般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

      “利维,我来晚了。”

      埃尔文脱掉外套把他裹起来,自责的感受如藤蔓一般缠上来,植物表皮的褶皱在心底留下尖锐的刺痛感。利威尔比两个月前清减了许多,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更加清晰,他抚摸着他的脸颊,感受到嘴唇上干裂的沟壑。利威尔被他的动作唤醒了意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似乎认出了他,灰蓝色的眼底震颤了一下,埃尔文本以为会在里面看到仇恨和愤怒,然而,他的眼睛却如镜子一般平滑无痕,只是映出他的倒影,他安静地凝视了他一会,然后再次闭上了眼。

      在那两轮倒影中,埃尔文突然看到了他那张网中混乱的源头,他怔了一下,那团盘踞在他思维网络中的乱麻在那片灰蓝色的天空中展开,一点点变得清晰。

      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也忘记了自己。——或者,换句话来说,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踏在那些过去的时间缝隙中,这是被他忽视过的角落,时间依然隐藏在那里,展示它的秘密。它如金色的丝线在他眼中延长,横亘那些缝隙,于是记忆便如走马灯一般重演。

 

      “埃尔文·史密斯居然是个深情的家伙。”

      实验室的门口突然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

      埃尔文的手指还停留在利威尔脸上,他转过头,看到靠在门旁的韩吉。

      “韩吉博士。这个时候你应该在雷伊斯身边帮我解释。”埃尔文面无表情地说,他小心地把利威尔抱起来,让他先在实验台上躺下。

      “啊啊,你不会觉得我们都该按照你的剧本演下去吧?抱歉,埃尔文,这出木偶戏我演够了。”韩吉说,“虽然我答应过帮你把他救出去,但你给的好处实在还是太过虚无。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呢?不如我现在就把你们的位置告诉雷伊斯,他会很高兴地主动告诉我更多的。”

      “韩吉博士,你应该兑现你的承诺。”

      “是啊,可是现在我想违约了。”韩吉笑了,“尽管想多留一会时间给你们亲热,但是可惜,刚才我已经给雷伊斯打过了电话。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埃尔文注视着她。

     “韩吉博士,戏演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必要再演下去了。”他说。

韩吉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不相信吗?好,我现在可以再给他们打一个电话……”

      “地下室里没有讯号。”埃尔文干脆地打断了她,韩吉耸耸肩:“我忘了。但这里还有通讯器……”

      “你和利维早就认识。”埃尔文毫不留情面,继续紧逼,韩吉的笑容一时间僵在脸上。

      他低头看向身边的利威尔,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血色,白得吓人,缩在他的衣服里,像是被裹起来的小猫,灰色的眼睫还在颤动,皱着眉,似乎还在忍着身体上的疼痛。

      “我居然今天才明白过来……也许我应该早点发现的……”埃尔文苦笑了一下,轻轻摸了一下他发烫的脸颊。

      “若不是我到最后还在逃避他的感情,他也不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

      对面的韩吉还在试图挽回,打着哈哈说:“这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尼克斯带人来那天我就应该发现不对。”埃尔文没有理会她,看着利威尔,自顾自地说下去,下面的话,似乎都是说给他听的。

      “那天上午我和利维去了清洁用品专卖店。出门的事情是我们临时决定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我们从外面回家,我比他更先注意到了地毯上的污渍和物品的杂乱,但他却像是一点没有看到——以他的洁癖程度,这本不可能,是吗?他很谨慎,平时出门都会带枪,偏偏这次没有带,一开始就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局面。夺到枪,他的第一选择不是从最近的窗户离开,而是朝向尼克斯,这不合情理。他是个天生的战士,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做出最快的决定,但那时他却在等我先出手。”

      埃尔文回忆着,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仔细咀嚼过,像是想回味出利威尔做这些事时的心境。

      “还有你。”埃尔文看向韩吉,韩吉像是课堂上被逮到开小差的学生,打了个激灵。

      “那天晚上你已经看出我的实验有问题,却瞒着雷伊斯。我一开始只以为这是你的怪癖——任谁都说你是个怪人。但韩吉博士,你却是个聪明人。在这种问题上你不会做无谓的选择。你已经承认了你的立场。”他终于理清了脑海中最后那团混乱的线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本来就是你们的计划。通知雷伊斯动手的人不是你,是利维。你只是他的同谋。”



      实验室里一时间安静下来,韩吉被埃尔文那种视线盯着,觉得全身不自在,终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

      “我劝过那家伙。”她耸耸肩。“我也搞不懂他在做什么。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偏偏搞成这个样子。”

      “他想要什么?”埃尔文说,“他冒了这样的风险,本来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你等这家伙醒了自己去问不好吗?”韩吉现在看起来心情很糟糕,被人全盘掌控的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我提醒过他,他口中那个金毛混蛋——哦,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这是他的称呼方式——很可能就是帕拉迪的人,你会毫不留情地对他动手。可那家伙说他相信你,就算你真的是帕拉迪的人,也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他说你会想办法搞垮这座实验室。我也问过他,如果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怎么办,但这家伙只说,他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既然你那么聪明,不如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埃尔文自然知道。

      利威尔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想要从这里知晓他的真心,然而他始终在逃避,以那占据他心灵长达二十八年的理性的借口。于是利威尔选择了这种最为决绝的方式——他靠着那种没有退路的情感驱动,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交给了他,他要的回报,要么是明白如镜的爱,要么是彻底的断绝。他没有给埃尔文第三条路走。

      他把他自己和埃尔文都逼上了一条别无选择的绝境。以这种方式,逼他做出选择。

      埃尔文曾经把世界比作一团未能解开的渔网,只要他理顺线条,就可以捉住其中那条闪闪发光的银鱼。他从此把自己也编织进那张网,走上一条孤独的绝路。然而这次,银鱼的鳞片已经在眼前闪烁,他却觉得始终有一团乱麻堆在眼前,阻止他去看世界的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钻进那团乱麻,想要找出牵制线头的织网人,却陷入一片陌生的海洋,他自以为傲的理智之网中出现一片模糊的领域,通向一片他不愿靠近的岸,海水中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寒冷,见到岸上的那片篝火,才想起到自己的血液也还是热的。一个童年的埃尔文在岸上醒来,从水洼中看到了他追寻的那尾银鱼,他把头探出水面,想要看清水面上的影子,然后,映入眼底的是一片灰蓝色的天。

      埃尔文发觉自己变成了那条银鱼。水面上孩子的倒影,属于利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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